海外代表團包下了整個松鶴酒店的最高層，伊以和林瑾晨住一間，洛克住旁邊。其實酒店隔音效果很好，根本不會被房間裏的人聽到，但是伊以出門的時候還是躡手躡腳的，像只小耗子。整個走廊寂靜無人，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天花板上的照明燈特意調低了亮度，朦朧不清。伊以抓著林瑾晨的手，乘電梯下樓，但是沒去車庫取車，直接從酒店大堂離開，值夜班的前臺看著穿衣完全不在一個季節的兩位客人，皺著眉頭神情疑惑。

走進寒風裏，林瑾晨把圍巾往上提了提，遮住下巴，外面比想象得冷，差不多是零下了，雖然春節已經過了但是真正的春天其實遠未到來，煦城還是呵氣成冰的季節。而伊以展開雙臂閉上眼睛很受用地感受著寒風撲面，一會兒像在走鐵軌一會兒把兩只手背在身後又像在踩鼓點，她穿了件過膝的棉布裙，袖口和領口有青色的刺繡小花朵，頭發紮成一個高馬尾，走路時發梢搖搖的剛好掃過脖頸。

林瑾晨不得不想赫卡特的抗寒效果確實要比暖寶寶好得多。

“現在去哪兒？”林瑾晨問。即使是國際大都市到了嚴寒的深夜，街上行人也很稀，走出繁華地帶後漸漸地連車都很少看到，只是路燈光一段一段地鋪在路上。

“買煙花咯。”

“這個點煙花店都關門了吧。”

“對哦！”伊以猛地頓住腳步，回過頭一臉失望地看著林瑾晨，“那怎麽辦？”

林瑾晨從衣袋裏拿出手機，打了電話簡單地講了幾句，放回手機說，“好了，現在可以了。”

“找到買煙花的地方了？”

“嗯。”他在路邊取了一輛自行車，讓伊以坐在前面，說話時嘴裏呵出的白汽都會噴到伊以脖子上，“有點遠，我們騎車去。”

“在哪兒啊？”

“到了就知道了。”

林氏百貨的孫經理本來正在家中酣眠，結果小祖宗一個電話就把他吵起，老孫在煦城深夜的街頭以一百二十邁的時速趕到，開了門亮了燈叫來服務組，領著一眾女下屬在大樓下呈一字型恭候。

街頭亮光中自行車緩緩而來，老孫咳了咳，提醒哈欠連天的女下屬們打起精神來，到的是貴客。

林瑾晨停車，伊以跳下來，孫經理滿臉褶子笑地迎上來，“小少爺。”

“我們來買煙花。”

孫經理揮了揮手，女下屬們迎上來簇擁著貴客，他自己則在前面引路，按電梯上五樓，在煙花貨架前不停地介紹著種類。女下屬在身後端著茶水點心，但是小少爺說他不渴不餓，說得口幹舌燥的老孫趁兩位貴客選擇的時候轉身猛地灌下一大壺紅茶。

“‘剎那’？”貴客中那個身份不明的女孩問。

老孫一抹嘴角的水漬，忙不疊迎上去，“別看這煙花箱個頭小，這裏面可有一千響，每一響都不一樣，形狀和顏色都是最豐富的。”

“一千響，那得放多久？”

“每一秒一響，差不多17分鐘。”

伊以伸手想把“剎那”從貨架上抱下來，孫經理趕緊代勞，抱著煙花跟在林瑾晨和伊以身後，恭恭敬敬地把兩位送下樓。

“深更半夜地跑出來買煙花，現在的小情侶真是浪漫得越來越詭異了啊。”送走貴客後，放松下來的女下屬中有一位說。

另一位抱著自己的胳膊跺著腳瑟瑟發抖，“我真不明白那姑娘怎麽可以穿那麽少。”

“現在我們要去最高的地方。”伊以說，“煙花一定要在城市最高的地方放。”她拿出手機百度，搜索結果顯示六個字，林氏總部大廈。

大廈在這個點靜悄悄的，只有保安巡邏的手電筒光晃來晃去，伊以抱著煙花帶著林瑾晨偷偷地潛進去，左躲右閃避過保安，保險起見他們走的是樓梯，伊以低聲地說，“這種做賊的感覺真好。”

“還是我來吧。”林瑾晨想把她懷裏的煙花抱過來，畢竟那不算輕，而且走樓梯到煦城最高建築的天臺並不輕松。

伊以一閃，“不給。”

林瑾晨拿她沒辦法，只好陪著她一樓一樓地往上走。

越往上就越安靜，沒來由還有點陰森森的。終於到了盡頭，可是天臺的鐵門上掛著鎖。

“不是吧？”伊以使勁地拍打著鐵門，懊喪地拽了拽那把鎖，確定沒打開的可能後放下煙花一屁股在樓梯的最高階上坐下，兩只手撐著腮像是在思考怎麽辦。林瑾晨在她旁邊坐下，兩個人之間隔著“剎那”。

“你帶槍了麽？”伊以問。

“沒。”

“你說我能一腳把它踹開麽？”伊以分析著可行性，“力量夠大速度夠快著力點夠準的話......”

“你的腿就會殘。”林瑾晨無情指出客觀事實。伊以好一陣沒說話，關了手機電筒後樓道裏沒光他都不確定她是不是睡著了。

“伊以。”

“嗯。”聲音聽上去倒很精神。

“你在幹嘛？”

“我在許願。”

“許什麽願？”

“讓老天派個天使來開門啊。”聲音聽上去竟可笑地虔誠著，說，“別打擾我，還有三秒，一，二.......”

樓道裏亮起了光。

三。

伊以睜開眼，胸前雙手還扣在一起，隔著一道樓梯，他站在最下面，擎著光。

林瑾晨有些吃驚，低低地叫了一聲，“哥哥.......”

原來最高建築的主人還沒走，兩只賊被抓個正著。

三個人都沒再說話，連呼吸都沈默著，唯一的活物好像只剩下樓道裏的那束光，他在光下而他們在光上。

林瑾昱看見他們之間的那箱煙花，明白了什麽，說，“等我一下。”語氣像會議中途有事突然要離開一樣，他下樓，再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枚鑰匙，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來，兩個人之間光的距離縮短，燈光中她的目光裏什麽都沒有，竟在笑著。她抱起煙花，從地上起來，給他讓路。林瑾昱開了門，伊以抱著煙花率先跑進去，天臺寂寥而廣闊，天上有星光地上有燈光。

伊以蹲在地上，開始鼓搗煙花，林瑾昱和林瑾晨都只站在門口，沒走過去。

“沒有打火機。”她忽然轉過頭來說。

林瑾晨搖了搖頭，林瑾昱走過去，從衣袋裏拿出打火機給她，她接過，是銀色的紀梵希，放在手裏像塊糖，伊以弄了半天都沒打著，林瑾昱蹲下，從她手裏拿過打火機，打著後遞給她，問，“不冷麽？”伊以沒回答，找到引信點著後馬上就跳開了，林瑾昱慢慢後退。

三秒鐘的等待後，有什麽東西呼嘯著沖上了天空。

綠色的是夏夜的流螢，紅色的是雨季收場的鳳凰花，紫色的是千萬的蝶翼，藍色的是無數的飛鳥，各種顏色爭相恐後地向天頂湧，噴濺開像浪花像海潮，各種形狀各種圖案令人眼花繚亂地變幻，世間萬物好像都在這裏表演。

“好熱鬧。”流麗絢爛的天空下，伊以擡起頭低低地說。

林瑾昱收回落在她臉上的目光，擡起腳步離開，經過林瑾晨的時候停下來說，“多給她穿點衣服，玩夠了就回家。”

“哥哥。”林瑾晨轉身叫走下樓梯的人。

“嗯。”雖然應著，但是他並沒有停下。

表情無所謂腳步很自然地走完一段樓梯後，猛地頓住腳步。

很沒用地，很不想地，可是只能失敗地，生氣。

可是控制不住地生氣。

不是說身體不適嗎？淩晨兩點只穿著裙子帶著瑾晨跑出來放煙花是怎麽回事？

又想起自己明明早上才大言不慚地說過不要再提的話。

還以為可以扛過刮骨療傷的，可是血絲如糖絲，甜蜜裏有濃腥。

每一次，都在失陷的邊緣。

路虎沿著城市道路向前，拐了個彎後駛上江上大橋，坐在前排的洛克透過車窗看見了目的地，不由得驚嘆了一聲，“Cool！”

今天是大堂會議舉行的日子。眾家代表們的目的地是被稱為小煦城的長汀。

這片聳立於長江北岸的建築在江岸濕地一片蘆葦的掩映下與中國經濟之眼的CBD遙遙對峙。在城市用地日益緊張的時代發展中，歷屆煦城城市土地規劃局局長們高舉合理利用、科學規劃的大旗，卻心照不宣地放過了霸占了整個長江以北的長汀，令人匪夷所思地縱容著它虛置、荒廢大片城土。

陽光下有什麽東西在反光，那是長汀的大門，完全的銀色，沒有一絲雜質和多餘的裝飾，它不是普通莊園的柵欄式雕花鐵門，而是純粹的兩塊高大厚重的金屬左右閉合，金屬的威嚴在陽光下加倍，南岸的CBD如同臣服於光的腳下。

“是鎢金。”開車的同事說，他為所隸屬的家族做調查時，收集的資料裏有長汀大門組成成分這一項。

“前些年在拉斯維加斯珠寶年會上被貴婦人們戴在脖子上的那個玩意兒？”洛克問。

“嗯，”同事點了點頭，“白鎢金首飾在十年前流行過，鎢金更多的還是用於航空航天器的制造。”

洛克張著嘴半天沒發出聲音，最後笑著搖了搖頭，“雖然我知道中國和俄羅斯鎢礦儲量巨大，但這種用法，還是第一次見到。從這件事來看，那個死去的中國老頭兒，他古怪得可愛。”

“你說王朝歌？”

洛克點了點頭，“早知道這老頭兒那麽快會死，多年前陪亞歷克斯來中國的時候，就應該見他一面的。不過他的這種怪僻的土豪作風，在貴族社會裏只會遭到嘲笑。”洛克輕蔑地說。

“貴族麽？”同事在銀色大門前停下車，“在中國，土皇帝做久了，不也成貴族了麽？”

大門向裏緩緩打開，如同一個歡迎的手勢，又像要擁抱什麽人，站著等待的是三位家長和幾位高級顧問。

洛克下車，走到後面的蘭博基尼前拉開車門，總代表下車，對中國的合作夥伴們省略了應有的寒暄語。不需任何人指引，她徑自走在最前面，她知道大堂在哪。

看到那塊雪白的糕點一般的林肯紀念堂的“仿作”，洛克和剛剛車上講話的同事對視一眼，笑得心領神會，你知我知。

進門，穿過大廳，進入會議室，已經有先到的顧問們在會議桌旁等候。見到海外代表團的時候都站直身體微微頷首表示歡迎，但是海外代表團在總代表的帶領下作風有些不可一世，沒有回禮直接坐下，她坐在首座，男孩加了把椅子坐她旁邊，而代表團成員在她左手邊依次而坐，三位家長們只能帶著顧問們坐在她的右手邊。

“開始吧。”她說。

長汀的顧問們開始匯報情況，海外代表團在洛克的帶領下偶爾抓住一兩個問題以質問的口氣展開不客氣的討論，三位家長只是坐直身體聽著，沒人說話。

“為什麽你們就不能果斷一點呢？迂回戰術在當前形勢下並不管用，只能是坐以待斃。”洛克語氣譏誚地駁回了一位白發蒼蒼的顧問的提議。老顧問陰沈著臉，以他在家族中的地位，還沒有人以這樣輕蔑的態度冒犯他，他坐下的時候椅子發出很大的響聲。

“經驗告訴我們，服軟並不管用，妄想談判只能是自取滅亡。”洛克對右邊的長汀代表們說，在安德魯·布坎南的意志下，貌似洛克才是代表團的真正核心，而首座那位不過是一個空空的人形符號。

“還記得Lin當年決定和.......”洛克的目光落在了右邊第一位家長臉上。

“洛克。”有人開口，目光不帶感情地落在他的臉上，“你今天的話夠多了。”伊以收回目光，“讓他們說。”

洛克閉了嘴。方才坐下的老顧問朝說話的女孩投去目光，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表明了她和上一任總代表亞歷克斯·布坎南的匪淺關系。

接下來發言的是老顧問身邊的一位年輕顧問。低著目光的伊以聽到了年輕顧問站起來的聲音，下一秒林瑾晨就撲過來抱住她的肩膀擋在了她前面，子彈劃破她受驚的視線，貫入林瑾晨的肩頭。

毫無預兆的變故。

有人偽裝成功，潛入了最高級的大堂會議，來取頭目的性命。

伊以攬過林瑾晨的腰，站起後退，轉身把他擋在後面同時手迅速摸向腰後果斷拔槍，會議桌末尾的三位“顧問”都站了起來，槍口都對準了她，在對方還在瞄準她心臟和腦袋的那零點一秒裏，伊以猛力扣下扳機，三枚子彈出膛，淩厲地呼嘯著劃過空氣沒入人體，三位“顧問”像殺戮游戲中的僵屍一樣腦袋開花，鮮血飛揚，噴濺在暗紅色的會議桌和雪白的地板上。

一瞬間的反應，完成這一切動作不過三秒。

“怎麽回事？！”反應過來的代表團迅速上前把伊以和林瑾晨圍在中央，長汀的家長和顧問們也站了起來。

“別過來。”伊以把槍對準了想要走過來的林瑾昱。她抱著林瑾晨一步一步後退，對身後的部下們說，“拔槍。”

在代表團拔槍的同時，長汀的顧問們也亮出了武器。雙方漆黑的槍口沈默地對峙著。

顧問們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沒有慌亂，動作整齊劃一仿佛訓練有素，他們中大多數人也是從最底層的執行人一級一級爬上來的，雖說這些年算是養尊處優，但到底沒有忘記吃飯的辦事。那是一種溶於骨血中的潛意識本能。

“把槍放下。”林瑾昱說。

顧問們楞了楞，沒有交換眼色沒有交頭接耳，所有人都獨立地做出了相同的決定，放下shouqiang。這些年Lin的本事和威嚴已經足夠讓他們聽話。

而海外的代表團並沒有回應合作夥伴的誠意，他們仍持著槍，伊以手中的柯爾特仍是對準林瑾昱。

“伊以，別指著哥哥。”林瑾晨把伊以的手臂按了下來，用力的時候牽動肩膀的槍傷疼得哆嗦了一下。

“先去我房間，給他緊急處理一下。”林瑾昱脫下西裝外套，把林瑾晨從伊以手中扶了過去，用衣服按住他流血不止的傷口。離開前看了一眼地上的三具人體，對葉微塵說，“好好查一查那三個人是怎麽回事。”又看向竟曦時，“曦時你留下，會議得繼續下去。”

洛克想跟上伊以，被她拒絕了，“坐下來好好和他們談談，看來他們也並不知情。還有，叫醫療組過來。”

“沒那麽誇張，就一下。”被林瑾昱扶住的林瑾晨從前面轉過來對伊以說。

伊以走上去，“別嘴硬。”

房間裏，林瑾昱讓林瑾晨在床上坐下，找出藥箱，伊以給他脫了被血浸紅的襯衣袖子，在傷口撒上止血止疼的藥，再一圈一圈地用繃帶纏住，他們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取彈頭還得醫療組來。很快浦島一郎和福山忠吉就提著藥箱趕到了，伊以和林瑾昱出來，留下兩位醫生在房間裏為林瑾晨治傷。

他們靠在走廊的墻壁上，兩個人面對面地沈默，忽然林瑾昱沖過去抓住她的肩膀把她猛地按到墻上，低頭看著她，聲音都繃緊，“為什麽？什麽時候？誰教你的？！”

她面對突發事件的速度、決斷、果敢，扣下扳機時的兇狠、暴戾、無情，絕不是一朝一夕的成果。林瑾昱不知道她做了多少次練習，每次練習又是拿多少條人命當靶子。他覺得後背很冷，心裏很空。

伊以仰起頭盯著他，咬緊了牙一言不發，最終把頭扭了過去，說，“你不要和我講話。”

林瑾昱手上的力量一下子流失，疲憊感沿著脊梁爬上來，腦子覺得很重，他苦笑了一下，慢慢後退，最終靠回墻上，心裏覺得實在是滑稽，自己現在在以什麽身份去過問？僭越了啊，不守規矩了啊，好像那一發子彈不是打在瑾晨身上而是打中了自己，痛覺灼熱。

林瑾昱掏出個盒子，伊以看見上面有Marlboro的logo，她皺皺眉，語氣一下子露陷，“你什麽時候也吸煙了？”問完有些後悔。

果然林瑾昱抽出一支煙點上，悶悶地說，“從你走了之後。”

房門從裏面打開，浦島一郎走出來，摘下沾血的手套，對伊以說，“涼宮，你需要看看。”伊以跟著浦島一郎走進去，外面只剩下林瑾昱一個人。

“想你想的。”他對著空蕩蕩的走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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